我躺在床上,一片死寂,黑暗之外还是黑暗。我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力气睁开。外面没有东西。眼下我的敌人,都在脑子里。它们是各种混乱猖狂、让我害怕多于愤怒的意识,它们在我醒之前已经挤在意识之门张牙舞爪,等着一涌而出。身体无法动弹,冷常常是最直接的感受。一边寒冷,一边往下坠——那些面目狰狞的意识狠狠地将我推入深渊,深渊的尽头,有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阴风阵阵。我害怕,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却只能抓住自己的衣角。我奋力的睁开眼睛,漫无边际的真实的黑暗。那些可怕的意识让我哭泣,有时让我疯狂。我想喊,喊不出来,我想跑,却连将身体移动都办不到——又开始了,又是新的一天了。我恐惧的想。
我害怕进食,害怕睡,害怕在家,也害怕出门。我无法工作,害怕身边有人,也害怕一个人。我惊恐于这个世界的荒诞,虚伪,和冷漠。除了战栗,只有无力。断续的心理咨询训练告诉我,我病了。我知道这个病的下一阶段指向哪里。于是我哆哆嗦嗦地走进内观,进入逃无可逃的禅修空间。我知道内观不能救我,可它能给我一个短期目标。抑郁最可怕是看不到希望,失去生的目标。我需要一个目标,哪怕没有意义,哪怕只有十一天的效力。在内观的十一天里,我无数次的把自己蠢懵,我为自己的不争气生气,又深切地被自己的痛痛哭。我泡在眼泪里,不断的自责,无法克制地自我怀疑。我看着自己,每日如参访地狱一般,看到自己脑子里的痛苦,无助,疯狂,自我怀疑,和自责,有一句话,时不时地出现在脑子里: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后来这句话定在脑子里,成为所有意识的背景,赶也赶不走。
内观本来是要教导人不想,但却是给了意识一个开闸泄洪般喷涌的机会,那些混乱的意识如魑魅魍魉,将我全面淹没。我每天能看到很多很多的鬼怪,它们或飘荡,或俯冲,或丑陋,或凶狠——我几乎要以为,这种混乱,就是人临终前会看到的。
——时间从不曾因为谁的痛苦而停留,然而,它拨开眼前的毒雾,提示记忆深处有别的东西。在一个多月挤挤挨挨的大鬼小怪中,在一片黑暗之中,偶尔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看起来像小小的精灵。那些精灵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我很莫名。TA们是我在旅途中有过擦肩的人的面孔。很少想起,很少联系。TA们有些布满皱纹,有些有脏脏的指甲,有些画着不高级的妆,也有些清新素丽、稚气未脱,TA们或婉约,或强悍,或平静,或痛苦。我在那一张张丰富的面孔中找寻TA们当下出现的原因。
记忆的轮廓被一点点勾勒,和TA们相关的一幕幕细节一点点跳出来,我恍然大悟:TA们是来帮我的。那些鲜活的面孔和TA们酸甜苦辣的生活脉动,在提醒我,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远方未必是好是解脱,远方是不同,又是相同。不同的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那些面孔,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书写自己不同的挣扎,和向生的努力,有些甚至是不那么道德的方式;而相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艰难而坚硬的时刻,诉说着生命强悍而柔软的隐秘。那些倔强的面孔,没有人,像我一样,赖在地上,痛,而不动。
我走过很多的路,看过很多的人。还有早春的树,有晚秋的草。有夏日炎炎的漉漉大汗,有冬夜凄凄的寂静心跳。都是生,都有美的部分。触碰到这些旅途上人们的影像,让我感受到它微烫的温度。刚好,可以温暖我现在寒冷的、瑟瑟发抖的心。我自己卸下的盔甲,衣服,乃至皮肤,我一点一点的穿回来。
我想抓住在我跌入谷底时候闪过生的痛苦和希望的那些片段,我想记录记忆中旅途上一面之缘的远不完美、但不耍赖的人们。他们本不在我的生活里,是旅行,让我得以更多窥探世相。取名《人间》。为自救,也为纯粹的记录。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每个认真生活的人的一生都可以是一首史诗。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值得被认真对待。生,便可辽阔。
是为《人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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