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和家

南来北往的车,虽然很稀少,但每一辆都是坐在这户人家门口的婆婆眼中的风景,她坐在那里,像一座石像。偶尔,她抬起袖子来擦一擦眼,眨巴眨巴眼睛,继续看着远方。车来,她的视线也转近,车走,她的眼神也跟着飘远。这里是藏区,但她是穆斯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这个年纪的藏族人要是坐下来,一定会转经的。

后来,当我走过不少地方,我发现这样呆坐的穆斯林并不多。在这里,这个交通要道的三岔路口,风景实在也不多。至少,她的朝向是阿拉的方向。慵懒的狗在充满酥油腥味以及稀疏牛羊粪便的马路上闲逛。看到生人就亢奋的狂吠。这个世界只有六户人家,分立在三个方向。我走进这里唯一一个可以收留外来人住宿的地方,打算要一盘炒饭来填饱肚子。——在这动不动就光秃秃的高原上,才不过八天,我已经对带着油味的面食起了生理性反感。

这里是甘南夏河到玛曲和舟曲的路上。店里没什么人,接待我的是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我说我想吃炒饭,答案不意外的是没有。我说除了面你有什么?她说肉和蛋。我说能给我做个蛋吗?她拿出一个水煮蛋。我说,你有没有别的做法?她看看我:怎么做?我会做汤。我说,炒啊,炒个蛋吧!小姑娘说不会。我说,那能不能借你厨房给我我自己炒?她笑了,好啊,我看看你怎么炒。过一会儿她问:可是这样的话我怎么样收你钱呢?——彼时还不到二十岁的我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我说,你知道你买这个蛋多少钱吗?她说五毛吧。我说这蛋哪里来的,她说临夏。我估摸了下交通,发现不太会算。问她水煮蛋怎么卖的?她说了个价。又说,你自己炒的话就五毛好了。说完自己就笑了,我也笑了。那时候,我们的世界里算术都不太好。

信阿拉的这位小姑娘有个很邻家的藏族名字:卓玛。和她一起生活的还在爸爸和奶奶。我记得她的房间充满牛油味,她随便把野花插在哪里都好看,她晚上陪我在户外上厕所,插着腰把狂吠的狗给骂安静了。她告诉我,她的家在临夏西北边的一个山边小镇,不在这里。她说她的好朋友都不在这里,这里的人也不像她、爸爸、奶奶那样每天向真主祈祷。他们信的不是一样的神。她不明白为什么藏族人吃东西那么随便,也不明白为什么家在远方而她在这里。

2009年的第一天,陕西最北端的毛乌素沙漠。我在看不到边际的沙棘地里小心翼翼的护着我的水,揣测哪一边是内蒙古的方向。我知道内蒙古就在前方,只是不知道哪里是”前”。这是一次鲁莽且自虐的旅行。这里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沙漠并没有激起我以为会有的武侠小说里的豪情和豁达,倒是以干枯丑陋的沙棘不停的提醒我人类的自私带来的沧海桑田——这里曾经是水草丰美的草原。后来我被一个开吉普车经过的中年男子捡到,一起穿越沙漠。他看出我的饥饿,很好心的说在下一个非牧民的地方上去吃饭。

这是一个时速可以开到两百多的广阔天地。偶尔掠过的零散的风马旗和玛尼堆告诉我这里离内蒙古越来越近了,只是依然看不到房子。蓦地,在一个三岔路口——当飞舞的扬尘褪去一些的时候——两排对立的平房显现出来。说是两排,其实一共是七八间的样子。一眼望去,所有的房子都是门户紧闭。萧瑟的风,零下十几的温度,还有总不能完全扯开的黄沙幕布,我都怀疑里面是不是有活生生的人存在。空寂中,一面旗子被狂风吹得刷刷的响。捡到我的好心人指着一间挂着老毛毡的房子,说那里有好吃的。门口停着重卡,门内原来是小饭馆,也为过路客提供最基本条件的住宿。总共只有一桌有人,两个衣服和面色都是黑色的长途司机在抽烟和喝酒。一见老板娘,我就想到了龙门客栈——荒野里的客栈,一位有韵味的老板娘,三教九流的过路客,时间的漫长和空间的狭小与隔绝给一切冲突准备了可能。

老板娘话很少,几乎不太搭理两位黑黑面孔的司机。只是很利落的处理各种活。听口音,都不是本地人。除了空气里那两位男客对老板娘若有若无的调笑,及老板娘对他们天气一样的冰冷,这里的气氛有沙漠的荒凉。我没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等来龙门客栈一般的冲突,但等来了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炖羊肉。这里人烟稀少,路过者也多为果腹,无暇细品,我默默在心里为这么好吃的羊肉觉得可惜。

饭后的车里,我和同是陌生人的好心人聊起这位老板娘,没话找话说。好心人每次路过这里都在这里吃羊肉,见过老板一两次:“老板在的时候,屋里热乎多了,虽然一样只是老板娘忙里忙外,她和蔼多了。”––关于这个话题的对话到此结束,刚好看到夕阳斜斜的插进后视镜,沙漠里和高原一样,只要太阳一式微,世界就冷得人哆嗦。我有点好奇老板娘怎样了,那两个男人走了没有。

同一年的十月。同样的严寒刺骨。我和当时的同伴走在青海果洛州玛多县县城以外五公里的地方,地图上显示还有两公里,我们将到达一个湖泊群。于是尽管我仍然在高原反应中,还是很贪心的想要去看看那个似乎是叫星星或是七星的湖泊群。对于高山湖泊,我似乎有种永恒的情节,尤其是不大的。天上有太阳,可是感受不到阳光,高原上的天气,云和风是王者。云一来,或雨,或冰雹,或是雪,都是一瞬间的事,神赐的一样,完全没办法推却。那是下午,正在逡巡前行的时候,大片的云来了,雪就那么下来了。我和同伴只好折返,依偎着往玛多县方向走。大约一公里处,平原和荒山之间赫然是有人迹的,是一个三岔路口——这个离玛多县成三公里的三岔路口大概是玛多和外界唯一的通道。从这个三岔路口往玛多,除了那个横竖都只有一里路的“十”字现城,就是一直一直走可以到的号称黄河源头的两个湖了。

远看三岔路口这一处,只得四五间房子,走近了却有别有洞天之感,两间饭店座无虚席,南来北往的人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饭店的一角还有烧的旺的炭火,天寒地冻中给不知来历的各路人马提供热量。我们知道去玉树的车将会在晚上经过,这里是最佳的等车的地方。快到傍晚,各种饭菜香味鱼贯而出,充满这几间饭厅。我不争气的高原反应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头痛欲裂,极想把胃吐空。走出饭店透气,昏黄的灯光下湿湿的水气急急忙忙就要往衣服里钻。

进退两难的时候看到饭店隔壁的杂货店,进去要了一瓶葡萄糖,便冷得哆嗦回了饭店。饭店里的味道很快的又将我逼了出来,于是又钻进杂货店。这家大概二十平米的店所有能摆上货的地方都没有空着,一角堆着要干掉了的大白菜和豆角青椒之类的蔬菜,上面还压着满是灰尘的麻袋。看店的是对父女,一看就是汉人。我又要了一瓶葡萄糖,说我想在他们店里坐坐。看起来五十多的父亲立马把我让进里屋,里面有炭火,还有一个小伙子在看电视。里屋和前面的铺面一样大,除了两张床,一张桌子之外就是烤火的炉子了。电视里放的是河南卫视的新闻,儿子看得很认真。我问:河南人? 父亲腼腆的答是,新乡人。——“跑这么远哦。”“生活嘛…”“那家人都在?”“都在呢”“那还回新乡吗?”“唔……“沉默了几秒,说:”看吧……”接着我头痛得直接在他家床上躺下了,父亲拿来几片药片,说,这个比葡萄糖管用,不要钱。我和父亲拉了一会儿家常,儿子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电视,女儿也进来坐着,两个人始终没有多少表情。我想着班车随时可能来,起身告辞。临走给女儿买东西的钱,女儿算完葡萄糖,说:是不是还有几片XXX(她父亲之前额外给的药)?我说是,她说三块。

走出这家小店,纷飞的雨丝一会儿就在不透水的外套上积成了水珠。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期待那将开往南方相对温暖地方的车。我默默的想,如果是我在这里生活,要怎样打发这种刺骨夜里的分分秒秒。

现在是2014年2月13日,正在假期后综合症中。距离上一次写完上面那些话已经快半年,看着“栈与家”这个标题,我完全想不起来当初是为什么开始写这些东西,是想要说什么。我甚至忘记了我放在上面的这个链接是一首什么歌。唯一肯定清晰没有变化的是“家”这个字眼一直是神圣的。此刻我在南方,在一个我离开了三次,来生活了四次的城市:上海。第四次正在进行中。刚在这里和妈妈一起过了个清净的春节,貌似生活在这个来来去去的城市里暂时安顿了下来。过去的每一次移动都是因为心中有希望,也有能量。如果一个地方是栈而不是家,那么休息休息就起身吧。又如果有一个地方只有栈而没有家,那就把心里的家拿出来安在那里何妨。期冀在路上的人安好。

栈和家》上有1个想法

  1. 总算是有更新了。和你比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疲惫得上不了路了。只想在随便一个地儿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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