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秋灯琐忆》是初中时祖父从图书馆拿来的书里,想必是和《浮生六记》放在一起的,我拿起来翻了几下。尚不到豆蔻之年,少年的心跳跃而伤感,只会被风起叶落的纤细忧愁吸引,看不得这寻常日子的文章,加之古文造诣浅薄,读来甚累,懵懵懂懂看了几段,遂放弃而转投三毛古龙而去。
第二次看到也是在《浮生六记》的附属文章里,彼时虽然已过桃李年华,对人间风花雪月之事却是知之不多亦不敢有多少兴致,读《秋灯琐忆》能读得下去,也能感喟蒋坦对妻子秋芙的情谊,却嫌它太过平淡,在年轻女子心里,同样是思念爱妻,与东坡先生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恸深刻一比,这平淡相形见绌太多。
近日思乡之情已经超越了口腹之欲,转而思念起中华山川,在西洋世界里方体会出那份清润淡雅,大势而不逼人,云雾一绕,更撇清了人间各种物欲资本。成日在各式歪歪扭扭的拉丁字母世界里挣扎乞学,对方方正正的汉字心生渴念。然今日之各式汉字措辞表意有中华字形而失中华之气,思及《秋灯琐忆》的古典及短小,忍不住再拾卷至我的秘密花园里偷得半日浮生。
《秋灯琐忆》是晚清蒋坦中年之时追忆与妻子秋芙过往的家常生活。琐碎,闲散,细微,雅致。读得人心驰神往,尤其在这寒冷石砌建筑的西洋世界,惹出更多乡愁。
林语堂先生曾赞秋芙和《浮生六记》的芸娘是中国古代最可爱的女子。林先生是讲究生活的艺术的人,欣赏的女性也尽带着寻常人家的生活趣味。我对女子之可爱向来是心有戚戚,恨不得作为男儿身来庇护左右的。不过最爱的还是“蕙质兰心”与“人淡如菊”两类,秋芙是前一类。她文字秀媚可人,不论学习诗词或琴画,都尽显聪慧资质。而蕙质兰心的女子不是能作诗抚琴,而是把生活过得有琴棋书画的气韵。有雨打芭蕉一段为证:
“秋芙所种芭蕉,叶已肥大,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如此的气定神闲,只字片语便勾去蒋生的闲愁。
又,秋芙喜读佛经,熟诵《法华》《楞严》。某日夫妻俩出外郊游,遇黑云四垂,山川瞑合,行至理安寺躲雨用餐。饭毕,受赠禅师一幅白莲画,秋芙题诗:“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读到此处,忍不住在心里叫好。佛家各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话虽可作为禅意称颂,但对于我等俗人而言实在玄之又玄,大有为玄而玄之嫌疑。脱离了世俗文字、空到极致的禅怎可能“禅”。可见虽读经十载,秋芙并不盲从偈语。在女子大多讲究顺从是德的时代,一个有见地有思考的聪慧女子活脱脱的跳出来,怎能不可爱?
女子之可爱,常见于生活点滴胜于才情相貌。一草一木,一云一风,都有她剔透的味道。春天,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堆砌成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一阵春风骤然吹来,花瓣飘散满地。蒋坦笑她,“此真个‘风狂春不管’矣!”二人相视一笑作罢。——个中精致心思,有黛玉葬花的细腻丰富亦有湘云的爽朗阳光。昔日读到黛玉葬花一节尚在伤春悲秋的年纪,虽感叹其情感之喷薄强烈亦不免觉得黛玉太过自怨自艾,与此女子相处纵是万般才情千般美貌亦难快乐。今日再读秋芙砌花一节,却是弥补了对黛玉这个形象又爱又恶多年的一丝遗憾。谁道心思清高灵巧如黛玉一般必定要出尘呢?
世间最大幸事莫过于在漫长而又无聊孤单的人生中有一个有趣的伴。看蒋坦笔下的前尘往事,有此良伴的喜悦从细枝末节中溢出,令观者艳羡,忘却其背景之动荡曲折。
《秋灯琐忆》中不只一次提到二人同游山川洞庵,与春鸟夏蝉同乐。秋芙的琴艺为蒋坦所授,某夏日二人由杨梅坞至石屋洞,洞中乱石排拱。秋芙将琴安放在石凳之上,弹奏一曲《平沙落雁》。洞外暮云四起,流水跳跃着与琴声呼应互答,“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又,秋月正佳之时,二人携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秋芙鼓琴作《汉宫秋怨》曲,蒋坦为她披上衣服,静静聆听。那时刻,“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又遇一白云庵,进去闲话品茶直至深夜,在回城途中,听到城中的喧嚣声,如苍蝇在耳边嗡嗡。
还有一次,二人去杭州郊外某寺向高僧讨教佛缘,当下不明其意。回程途中,秋芙猛然领悟和尚话语真意,开怀大笑,喜悦不自禁(忍不住再赞秋芙个性)。再邀蒋坦同往佛寺,那一夜,秋芙请蒋坦对诗以记游,二人挑灯命题,兴致盎然,竟然到第二日清晨——类似琴瑟和鸣之事在秋灯琐忆中如涓涓细流,浸润情调。秋芙在各种森严的壁垒中放能有自己个性,不取悦,能思考,固然是两人能“和鸣”的重要因素,蒋坦之大度和怜爱亦是相得益彰,我几度在二人谈笑辩论之间称赞这天作之合。各种天气骤变,山青水漫在二人的世界中也始终可爱明媚,咏物寄情,与各等生灵和鸣互动。处处皆风景,处处有光华。读及此类片断,我不禁念及今世之人的游览之风,身到心不到,诸多仅为表演留念,不能称为“游”,多属“到过那个地方”而已,生生的抹掉多少人生趣味,平白将生活维度磕绊于自己的缺乏情趣。
然而,天地无穷,盈虚有数。在蒋坦记录这些事之时两人都已离往生不远,作为后世之人,再来读,总因知晓那结局而无力并感伤。蒋坦作此文之时秋芙不在身边(因病去娘家休养),思念之中总带着惆怅,时局亦每况愈下,天色时变,处处物是人非。堂前的燕子窝半夜被疾风吹落,秋芙为免燕子窝被家中小狗扰乱,用木片将窝钉在梁上。读到蒋坦问“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已是觉得一阵悲怆。待到看秋芙为病疾缠缚之时总挂念与蒋坦见面,说,“我的命已若悬丝,恐怕仓促之间不能与蒋坦诀别,因而他来了,我才能放心而去。”越发难过。
蒋坦对未来亦有预见,洋洋洒洒追忆到末了,他剖白:”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这几年之后的结庐河畔,暮鼓晨钟的日子终究是未能到来。秋芙在此文作完那一年即撒手人寰,文人蒋坦饿死于颠沛流离的途中。但在佛前立下的来生誓约可有兑现?又想,贪心了吧,二位能有今生已是一世良缘,尽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之怡愿。
合上书。只觉胸中怅然,轻叹,惊起新开桃花枝头的乌鸦,四下飞走,方觉日亦迟暮,寒气逼人,远方渐有华灯初上。也惊觉距离上次读秋灯琐忆不过四载春秋,已过花信年华的我终于能从“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大而深的呼唤里抽离,转而欣赏生活中颦笑之间的点滴懂得和携手。这平淡生活的魅力背后,是我自己的心境巨变。
十年后呢,我可否在欲念滚滚的现世中还保有这份对从容的欣赏和向往?
去中华之远则思念其文化清雅,山川绝伦。秋芙的可爱怕也是因为有蒋坦的陪伴,秋芙和蒋坦生活的有趣怕也是因为大环境使然。呵呵,在现今的社会又有何处去寻蒋坦之风雅,秋芙之可爱。也许还是你说得对,也只能去自己的秘密花园里去寻觅了。^_^ 哈哈,晕了,发现自己还是太悲观了,或者是太物质了,总找不到以往的那种感觉或是在刻意避开那种感觉,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去文艺化!^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