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想想,一个太温暖的人是不适合成为行者的,因为太温暖而看不见辛酸苦辣。能欣赏涨潮的壮阔却看不见潮落时的仍横亘在沙滩上小小螃蟹的不知所措;能感受盼望远人归时心里的希望和热切,却难捕捉启航时望向大海深处眼神里的一丝不安;行者,亦不宜太悲凉,因为太悲凉而不敢触摸温暖,怀疑陌生人伸出的手,也难体会孩子平白无故的雀跃。太悲凉的人,一切投射到眼里只成为一色,空间的变换并不能带来更多的思考和体验。——这是我向来不敢把自己和行者联系起来的原因之一,我太热烈,缺乏行者的冷静,充满对五彩斑斓的一厢情愿,如孩童般轻浮易喜。而在陕北的这一次旅行之所以对我重要,是因为这是我最接近行者的一次,因为彼时欢乐离我很远,悲凉到也谈不上,我终于可以只做一个来来去去的旅人,沉默,走走停停。
6. 靖边:“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2008年12月31日傍晚。靖边广场。没想到一路走来,靖边这个沙漠上立起来的县城竟是最繁华的,这曾经的边陲小镇,流放到这里就表示死期也不远了。抬头看到美妙的下弦月,很近,像我此时扬起的嘴角:我真是将自己流放到这里吗?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可惜时间点的所有意义都是人赋予的,几个小时后的那个时间点并不能成为一切的结束,也不会真的自动成为崭新的开始。寒风凛冽,广场无人。我站在中央,仿佛这一片天地真的只有我一人。冰天冻地。四处立着的高高低低的新楼无不在诉说这个小城的富有,却不能诉说丝毫温暖。到这里,正式告别了那个《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的乡土的西北,进入了真富得流油的陕蒙交界。
入夜。大部分的店面都关了门,我在靖边城游荡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没有了历史,没有文化,没有底蕴的规划,也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卖水果和炒货的棚子在街边突兀的立着,灰乎乎的棚子布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的响,一盏低功率的白炽灯晃动着昏黄的光。听到摊主老人在唱歌:满天的乌云 哎咳哎咳哟 风吹散 哎咳哎咳哟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那歌声,太陕北,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太大声,又太有调侃孤独的味道。尤其是那个“红艳艳”的转音,唱歌的人哪里是在这飘摇的棚子里,分明是在对着西北沟壑万千的黄色峰峦在唱。老人唱到第三段的“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跟着唱“红—艳—艳~” ——老人和我都哈哈大笑。老人又重来一遍副歌部分,我也跟一遍。唱一遍,笑一遍,又唱一遍,终于发展到把《走西口》《兰花花》《赶牲灵》都和了一遍——我已经黔驴技穷了。老人越唱越开心,唱了几首我不会的,让我也唱我家乡的,我就唱了刘三姐的,老人答不上来刘三姐那些问题,笑话连篇,我换了西藏的《姑娘走过的地方》,老人很快学会了那句“普母走过的地方”,又能一起唱几句了。——2008年的最后一晚,凄风冷雨的,总算在欢声笑语里过去了。
7. 统万城
终于到了统万城。或者我更应该叫它白城子,像小马说的那样。
小马是我那天找的车的司机,很巧的,他是在白城子长大的。
那个在绿洲上建成、在沙漠中倒下的皇城,如今只剩一些废墟片断。它属于东晋十六国时期大夏国的君主赫连勃勃。赫连勃勃,这个匈奴的名字,每念一次都让我有哭笑不得的戏谑之感,它其实是从“刘勃勃”这样普通的一个名字改成的,取意“赫赫声威与天连”,而统万城的名字,他要的是“统一天下,君临万邦”,所以叫赫连勃勃,所以叫“统万城”。他驰骋沙场,善战善谋;他杀戮成性,草菅人命;他渴望用巨大的工程留名青史,开创帝国;他的国,只有两世王,短命得只有二十八年——他的家族,他的野心,他的才华,他的残忍,他的穷奢以及他的实际不堪一击的帝国梦——这一切是不是都很熟悉?历史总是这样汹涌且淡定着,汹涌得一派“滚滚长江”,淡定得一切“东逝水”。
当初选择这里要建的是万世皇城,所以彼时的此处水草丰美,万物生机,当年赫连勃勃走到这里,说它“临广泽而带清流”,走过那么多地方,“自岭以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壮丽矣”!那清流,指的是无定河,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里那个无定河。
二十八年的大夏国,有七年在修这座城,被调来修城的达数万人。所有的土都先蒸熟以杀死草仔、虫卵;再用米汤石灰搅拌,一层一层夯实。当年的统万城统万城依地势而筑,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抗寒,顺势利用城北的河水为市内用水和城外护城河供水。那些城墙,有些厚到三十米。坚若岩石。这厚墙的代价是,工程验收时如果铁锥刺进城墙一寸,这段城墙的工人就得全数为此墙殉葬,并把尸体填进城墙。
城墙四隅都有角楼,角楼都高于城垣。晋书说,那位要君临万邦、要声威震天的赫连勃勃,常带着弓箭站在三十多米的最高处,看到有疑似异议的民众就一箭射去——我对此很怀疑,我站的这段墙大概二十米都不到,已经觉得不大可能看到地上人的面目。为何,他不看看那四周水草丰美的辽阔泽域来平复一些他四处满溢的戾气?
因为是“蒸土”以筑都城,至今墙上都不长草,但那又如何,一千六百年间,栖于此墙的,不是那雄心万丈的帝王,而是这些小洞洞的主人——娇小的燕子们。
北宋初,党项人李继迁(赵保吉)依了这座统万城来抵御宋,后来宋太宗得此城之后自然免不了一番毁坏,将居民也迁走。然而真正毁了统万城的,并非这薄弱的人力,说到底,无非沧海桑田四字而已。毛乌素沙漠吞没了草原,吞没了绿洲,焉能留下这一世荣、万骨枯的统万城
故事并没有结束。如果说,历史的统万城昙花一现,今人来看至多不过一番历史缅怀唏嘘感叹,那,一千多年以后,今世之人用另一种方式来演绎的,就是血肉之躯的悲情与愤怒的了。
小马自幼长在这统万城,如今的统万城虽然不大,但栖居在这里的他的家族及邻居们也有好多代了,不需要知道匈奴或赫连勃勃,甚至都不需要知道统万城的名字,白城子,是他们的家。除了小时候有日本的科研队来这里考察过,日本的电视台来拍过纪录片,他们真不知道这个家有那么多故事和古老。在这个家,小马和伙伴们捣燕子窝,溜铁圈儿,埋沙坑,被父母责骂,看兄长娶妻,走出废城。可是年长的人们,还是愿意安然做一世的“城民”。然而外人的贪婪并不会放过他们。就在几个月前,他们突然收到上级通知,那些一辈子都不出现在这里几次的官员们让他们搬出统万城,迁到一两里路之外的一个村子,每户赔偿五十块。理由是,这里将要被开发成旅游资源,一个旅游公司已经和当地政府达成协议。他们不能再住在这里了。这消息对于习惯了这里的风沙、水土、蒸土窑洞、残垣断壁以及沙棘的村民们来说实在无异晴天霹雳。村民们不肯。一个月之后,在公元二零零八年的一个夜里,来了一伙暴徒将村民们打伤。再后来,村民们受到有文化的人的启示,决定上访,目的地是榆林市。到了榆林,得到了会解决的答复,回到统万城,又是一顿暴打,上访的那位更是被带走了。而那会答复的榆林市,反正是没了消息。十天之后,上访的村民拖着伤回到村里,水源已经被切断。所以,当我到统万城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一个居民,尽管,窑洞前的铁丝上还挂着一件破旧的小衣服,在沙尘里翻飞。
那时的我,尚浸淫在新闻理想的激情里,不知天高地厚的作了一番议论,希望能有那么一点微薄之力。各方的合力和村民的坚持多少有一点点安慰,两个月后,小马来电话说,那个旅游公司答应把赔偿提高到五千元每户。——加上后来在佳县和米脂的见闻,陕北,作为一个有信天游,有黄土高坡,有秧歌儿和窑洞,有《平凡的世界》有《白鹿原》的地理范畴,自古天高皇帝远,到了残存若有似无的皇帝的今天,似乎从未走出过官为天、民为草菅的窠臼——这是我当时匆忙写在日记上的话,虽然现在我已经很模糊的想不起来后来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个感叹,在现在的我看来也只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那时的自己以及这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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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叽的毛病又犯了,写不下去了。果然情绪不对,太开心的人不适合回忆这个呀~毛乌素只能下次了。这几天终于把统万城和毛乌素的照片整理了一下,统万城部分相册链接。08年底的东西,真佩服我能这么懒,既然这样,争取近段时间把那次旅行的其他照片也整理了。钢巴勒,懒虫:)
钢巴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