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写之前,我想说这个记录大概率是一篇很长的流水账。这个记忆很珍贵,如果不记录,我怕免有一天它们变成带着光斑的碎片影像,模糊不清。)
作为金庸迷,我小时候对雪山是有过想象的——俯仰之间,可观鲲鹏展翅;待大鸟飞走,片刻之后再举目遥望,惟余宇宙茫茫。——然而到了现在的年纪,带着膝盖的伤,我已经安然接受了这辈子我可能不能和雪山亲密接触的现实。即便是对于冈仁波齐这样被世界上超过六分之一的人口尊为神山的雪山,我也觉得遥望一下也就够了。所以,这次在被神化了的阿里,我完全没有转山的计划。
凌晨四点我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的大巴到达冈仁波齐脚下的塔钦村。九点起来晃悠,塔钦完全没有我想象的热闹。传闻世界各地的信徒用各种诡异的交通方式到达这里、前仆后继来转山的场景完全不见。上午小村子到处空空荡荡的。名叫苹果的希望小学有不到十个孩子在厚厚灰尘的篮球场上玩耍,算是这里稍有活力的地方。天阴阴的,看不到冈仁波齐,也看不到多少可以说话的人。仅有的几个来转山的汉族旅人已经一大早就出发了,旅馆老板说,体力好运气也好的话,他们能在第二天晚上回来。但也有不少人需要到第三天。向导和挑夫一百五一天。我说老板不用跟我说这个,我不转山。老板的四川话瞬间飙高音:不来转山,你来干啥子哟!
这个村子是挺无聊的,我想,去远眺下冈仁波齐明天就离开吧。我随意往山路走了不到两公里,没见到冈仁波齐,遇到两个带口罩的藏族小姑娘,说我走错方向了,这样走下去晚上也看不到冈仁波齐。两姑娘建议我和她们一起走,反正她们刚转完一次山,马上要开始第二次,可以带我走几公里去看一眼冈仁波齐。我欣然答应,运气真好。
两小时后,两个姑娘叫上另一个小伙伴,带上我出发了。三个姑娘的名字是拉姆,曲措,和白珍。三个活泼的少女一路欢声笑语。尽管我连天高反,绷紧的神经也因为她们松懈了一些。摘下口罩的姑娘摩登漂亮,都是九零后,拉姆和曲措在上海念过护理,在阿里的中心狮泉河的医院工作。难得有三天假期,她们一起坐上七个小时的车过来转山。三天要转两圈,真是惊人的速度和耐力。两个姑娘汉语说得非常顺畅。白珍是牧民孩子,汉语没那么利落,奔放野性,才十六岁,一个人在塔钦开了个茶馆,尽管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需应付本地不尽是好意的男人们。我打趣她是塔钦一朵花,她欣然接受,毫不扭捏的做出插上一朵花的样子。
走过了近五公里,还是没能见到冈仁波齐的山尖尖。一路上遇到两拨转山的藏民,大家互相招呼,好不热闹。我问,你们认识?曲措说,不是的,可是一起转过山的人,是曲卓,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吵架的人。——曲卓,我念了几遍,好听的称谓,好好的寓意。曲措说,如果你和我们转山了,我们也会是曲卓。我惊喜地问:我也可以吗?!她笑了:当然啊!我很意外:“可是我不是佛教徒呢!” 曲措笑的更灿烂了:“没关系,对神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拉姆正在和一位老人互相行礼,许久不见的传统的和谐,像小时候看的《东方小故事》。我冒出一个念头:我能不能也成为她们的曲卓呢?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没带够衣服;没带吃的;没带高反的药;没带护膝和登山杖——最大的问题是,她们在海拔4700到5720转山56公里是用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吗?
我心里翻腾了一刻钟,决定征求三个姑娘的意见。我想和你们成为曲卓,我说。白珍雀跃叫好。拉姆面有难色。曲措疑惑:真的?我罗列了一些困难出来讨论。三个人一一解答,除了必备的衣服,只有登山杖是个问题。白珍跳着说,我分衣服给你,我不冷。曲措说,登山杖只好看看路上牧民家有没有木棍了。拉姆之前话少,只说,如果决定了我们就一起走,无论如何我们会帮助你的。
我就这样厚着脸皮跟着三个姑娘开始了转山之路。第一站是阿里最大的天葬台。布满经幡、人骨、血迹。这天是阴天,天葬台一股肃杀之气。砍骨头用的手套也有不少遗留在这里,残破的被风吹着。我没有心思关心天葬台的风景,调整呼吸,生怕浪费或是贪多了任何一点氧气。我正忐忑的时候,曲措吐了,吐出了暗红色的东西–她高反了。一个在4200海拔出生和成长的西藏姑娘居然高反了。我错愕得说不出话来。拉姆拿出葡萄糖,曲措不喝。推搡了一会儿,曲措小声说,总共只有四瓶,都留着吧。拉姆看看她,没有坚持。也许我在旁边笨拙的样子写着恐惧,刚吐完的曲措安慰我:没事姐姐,我一会儿就好了。放心。
曲措信守诺言,连高反也能控制。五分钟后她站起来说,姐姐看,黄羊(藏羚羊)!约莫半小时后,她恢复了之前的步调。再过一会儿,她和白珍已经追打着跑我前面去了。果然西藏人的高反也和汉族人的不一样。
转山的路和骑长途单车的路一样无聊–如果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起初拉姆一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眼睛很亮,老是眨巴眨巴眼睛地重复:姐姐你还行吗?有没有高反? –藏族姑娘说汉语和汉族人说英语一样,就是一门外语,再怎么造诣深厚措辞总是相对贫乏的。拉姆一遍一遍地重复同样的问题,因为在她的汉语语库里没有更多的花样问法。我问她为什么曲措会高反,她说可能因为冷。我说,那你和白珍好像一点事都没有?她咯咯咯地笑:姐姐,我从小就和牛羊一起上山的,牛羊能到多高我就能到多高!白珍更加是个野孩子,我们都是能追着牛羊跑的。而曲措,她是在城里长大的。
拉姆说的“城”,是离狮泉河两百公里左右的日土县,一个在现在仍然供应不了稳定热水洗澡的地方。事实上,从日喀则往西,进入阿里地界,能供应热水的地方就没几个,连最著名的古格王朝所在的札达县也是晚上才供电。这让我对拉姆、曲措在上海的经历非常好奇,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会是怎样惶恐和孤单。在拉姆的眼里,上海是两个曲措的分界点,上海之前的曲措任性高傲,上海之后,稳重体贴。我问发生了什么,拉姆说不知道:反正我以前从不觉得我和曲措能做朋友,现在我们是要好的闺蜜啦!
这天晚上的住宿点是止热寺。走过了或者走不到夜晚都将是致命性的。 傍晚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我越来越恍惚,体内的氧气都跑去供热了,顾不上提供继续前进的动能。山路旁边的河已经变成了冰面。白珍在冰面踩了踩,跳了跳,还是保持着亢奋。我机械地往前走,身边的陪伴从拉姆换成了曲措。她不停跟我说再有半小时有什么,再过半小时又有什么。话说完了她就开始说自己。的确,这样说话最能分散我的注意力。曲措属于人群中会有光芒的孩子,不是因为她本就明媚的长相,是开朗的气度。智商情商都高。和拉姆的谨慎周全不同,曲措更热烈,也更阳光。聊下来发现,她果然有个很有爱的好爸爸。被父爱滋养的姑娘,有没太受委屈的个性。曲措的追求者不少,她跟我一个一个地描述。藏族姑娘没有汉族人的保守和羞涩,那些故事俏皮可爱。听得我哈哈大笑。我说曲措你可以不要说得这么好笑,很费我氧气。她说,可是姐姐你的嘴唇颜色已经好转一些了,深紫变浅紫。——不愧是护士,我在心里暗赞。
到达止热寺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冰雹,我们飞奔进帐篷。天上还有光,并未全黑。看了看时间,刚好晚上九点半。拉姆帮我在屋正中炉子旁放了张凳子,热气裹着安全感喷涌而来,如果再走半小时,我真不确定我还能指挥我的身体。白珍雀跃着张罗方便面,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可是放到嘴里愣是咽不下去–我可以嚼嘴里的东西,但就是咽不下去。三个人紧张地看着我,我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下意识地否认:我这不是高反,是太冷了。曲措掏出葡萄糖给我:嗯,姐姐先吃这个,等会儿吃完我去看看能不能借条裤子。
她们之前已经告诉我,我们第二天需要三点钟起来,赶在太阳出来之前翻过卓姆拉雪山。我不知道这是种仪式的需要还是有实际的危害。问曲措,她也说不清楚,只说要是太阳出来了就麻烦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外面已经下起了雪,裹着风,呼啸得很。我心里说,明天大概不会有太阳呢。 拉姆的鞋子不太好,走得脚上打了泡。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一拐一拐的把曲措和白珍多的被子抱到我的床上,一层一层裹好。然后拉姆又从牧民大姐那里借来了一条厚厚的棉裤。白珍则贡献了她的一件薄外套,曲措还给我加了双袜子。我说,我这是吃百家饭了呢。听完百家饭的解释,曲措说,对啦,姐姐真是我们的曲卓,曲卓就是这样的。
凌晨三点,我们在几乎黑暗里享用了糌粑和清茶,顶着白花花的雪出发了。四野寂静黑暗,雪太厚,山上完全看不出路的形状。坡度也大,稍微拉远一点点距离就看不到人了。才走了不到五分钟,我就觉得身子开始轻飘飘。鞋子踩在雪上像踩在棉花上,总是不确定有没有踩对地方,重心四处漂移。如果说前一天下午我还能勉强跟上三个姑娘的节奏,这天早上我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拖油瓶了。曲措一直在我身边。这个十九岁的姑娘背上我的包,紧紧的扶着我的手臂,像一棵可以依靠的移动的树。我走几步就靠着她喘喘气。有些人形容高反是呼吸不上来觉得要死了,有些人形容高反是发烧一样的感觉,这些都对。我之前的高反就是。但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高反还有飘飘然的感觉。似乎随时可以羽化成仙。我完全没有说我不舒服。曲措开始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再次在心里赞叹她的敏锐,却没有力气说出口。原来热烈开朗的曲措是单亲,妈妈早早病逝了,很有爱的爸爸独自养大了曲措和哥哥,还养好了小曲措的心智。——单亲的孩子如果心智发展正常,似乎大多是人群中的佼佼者。
漫天的雪密密麻麻,踩过的脚印很快就被填平。曲措的全部讲述都是独角戏,我的体力只够点头和摇头,说不出话。曲措早早的把她的登山杖让给了我。尽管这样,我还是会不时踩进冰窟窿,雪水漫进鞋子。曲措不停给我打气,翻过这座山就是卓姆拉了,贺姐你再喝一瓶葡萄糖。我说这是最后一瓶了,不要留到卓姆拉吗?曲措说没关系,卓姆拉那里有神灵保佑的。卓姆拉显然是一个女神的名字。是冈仁波齐这座神山里的圣地。我寻思,翻过眼下这座雪山才会开始攀登卓姆拉,那还得更努力啊。
曲措给我讲卓姆拉的故事,大致都忘了,只记得女神旁边有一个安静的湖泊,是另一个守候。记不得过了多久我看到了经幡,虽然被雪覆盖,还是能看到斑斓的颜色。我吁了一口气,这座山的垭口总算到了,可以休息一下。曲措飞扬的语气说,姐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恭喜你!你已经登上了卓姆拉!!我愣了两秒钟,然后把所有的氧气用来呐喊:“啊!~啊~啊~我来啦~”曲措笑咪咪的:“我们一早商量好了,一直告诉你卓姆拉是下一座山,这样你可能坚持更久。”
这个点的海拔是5720米。两个护士都不建议我在这里张牙舞爪的庆祝我的胜利。世界还没有醒来,宇宙间尚没有日间微光。白珍过来接了曲措的班:“下山的路姐姐你谨防摔跤,不过最难的路已经过去啦~”“那还有多少公里到塔钦?”“大概28公里。”原来才走了一半。
后来的故事就简单多了,心情好简直可以制造氧气。虽然我一路磕绊摔跤,轻飘飘的感觉已经一去不返。白珍虽然小,在细心程度上竟然也不输两个护士,虽然不时嘲笑我的狼狈,却是名副其实的开心果。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小弟弟改嫁,白珍是跟着祖母长大的。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是典型的阳光女孩。我有些沉重也有些感动。三个姑娘里竟有两个是在逆向生长,不易但是坚毅旺盛。 西藏这片土地上,不幸的频率显然大大高于平原地区。而我们,很多时候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索取的旅游地和能源地。
再后来,五天之后我去到狮泉河,拉姆像老朋友一样接待了我。她的房间简洁小巧,最显眼的位置是念经的录音机,不停歇的诵念。我虽然不懂也不信,听着倒也舒服。她把家里寄来的风干牛肉全部塞给我,说接下来我要走的新藏路很可能完全没有吃的。曲措在二十多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接病人。病人在路上已经过世,我打电话问候她,她说已经习惯了,是难过但开始麻木。我很好奇,这三个姑娘,我的曲卓们,会在内地对西藏的冲击中怎样适应和发展。她们的善良、希望和信仰是否能始终如一。
题外话是,我全程未能看到冈仁波齐的全貌,倒是后来超大方提供了我两天顺风车的兰州叔叔阿姨在公路上就拍到了冈仁波齐的照片。如下。套用极限挑战的无聊口号:这都是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