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毛乌素沙漠
离开统万城的时候太阳正高,我背着五个大可乐瓶的水,开始了这一路我最期待的部分——行走毛乌素。之后一站是内蒙古的乌审旗。这十斤的水压在我身上最大的感受不是重,是更暖和。会选择来趟陕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沙漠——我生在南方,南方的水润是好,可是没有北方的壮阔。在我年轻得尚不能消化悲伤的那时候,我想象沙漠会是不错的去处–荒芜,安静,孤寂。有些杀气,也有抹平沟壑的气度。
而事实上,沙漠和沙地是不同的。毛乌素是在扩张中的沙地。看金庸的小说,想象的是粒粒黄沙夹风如刀,滚滚热浪落日长河;实际上却是遍地沙棘,乌泱乌泱林沙皆非。沙粒是温暖的,而沙棘及周围的土砾却让人觉得脏。
我跟着我的指北针往沙地深处走,在穿过沙棘的风声里,呼吸声是唯一的回应。我不知道晚上我会在哪里,我并没有真的计划我晚上要在哪里。——这是年轻的愚蠢和好处。那些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是计划的计划,总能把我带到一个之前未到过的境地。我一路往西,感觉自己是走向世界的边缘。我享受我即将脱立于世的错觉。这种纯体力的行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一片真正的沙漠。
这柔软的、黄澄澄的沙面像一个无边无际也无底的拥抱,我也累了。索性躺下来。
看得出来,沙是不停留的,它总在赶路。地上一道一道的沙痕是风的战绩,也是沙漠的宏大——她可以抹平一切,埋葬一切,换句话说,也包容一切。我想沙漠里生活的人应该是不需要树洞的,随时在沙上挖两手,说完走了便是,自有沙和风填埋掉。我那迟来的青春期的愁啊,就在沙砾缓慢的更替移动间慢慢的散开了。因为理解荒芜以及对抗的无力,而更懂生命力。
我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住过的旅馆坐过的车很多,我忘记了其中绝大多数,却知道旅途中的某些时刻组成了现在的我是我的基座。那样的时刻不会太多,毛乌素的那一个下午就是这样的一些时刻之一。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再来这个地方,可是我大概会长久的记得它。
再次走回沙地,气越喘越粗的时候遇到此行第一个人和第一群羊。
9.平地而起乌审旗
比比划划找到了回到公路的路。空空如也。在路边坐了一会儿,看太阳越来越冷,离我要去的乌审旗还有几十公里左右,我开始苦恼难不成今晚真要冻过这零下十七度的地方。一辆越野车天神一般缓缓停在我身边。车门打开,司机是个斯文的中年男人:“我去乌审旗,你要不要一起?这条路很难再有别的车了,附近没有住的地方。”
虽然我是旅行的铁粉,可还是要声明这在旅行中也是小概率事件。这位男士姓王,后来我也就叫他王大哥了。他说,“没想到你还真敢上来。”我说我也没多少时间想,不如你让我把你身份证拍个照发给我朋友?他哈哈一笑,把身份证和工作证都给了我。他是在深圳工作的湖南人,被派驻这里已经快三年,妻儿都在深圳,一年见不了几次。
我没有设想过乌审旗是什么样子,它出现的时候我有点意外。仿佛没有生气的荒地上突然冒出天外飞来的庞然大物。
这座城在广袤沙漠中实在是突兀,以至于早上被太阳唤醒的时候直接在房间里看到了日出。我看到我在当时的日记里用了“壮阔和安静”这样的形容,现在对着照片却不怎么找得到。
乌审旗是座只有几万人的小城,夜生活却并不冷清。那天晚上王大哥带我去体验了一把内蒙古“夜店”。一进店我吓一跳,估摸着大半乌审旗人都在这里了,街上冷冷清清,这里人声鼎沸。奶茶和马奶酒,蒙古舞和马头琴。没有电子,也可以有节奏感和鼓点。尽管穿传统的蒙古族服装的人并不多,但从音乐到舞蹈都是汉人模仿不来的自在。这是我第一次见蒙古人,直惊讶他们怎么两手臂一张开就是坦荡直率的舞台感。因为舞池和座位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也因为我一看就是外地人,一个蒙古人跳着跳着就到了我身边,一边跳一边做出邀请的姿势。王大哥摆摆手,用汉语和蒙古语说我不是蒙古人不会跳舞。对方拿来一瓶啤酒递给王大哥,王大哥咕咚咕咚喝了,蒙古人也喝了一瓶,笑着走了。王大哥解释: 如果不跳也不喝就得罪人了,幸好不是马奶酒,哈哈。
一座平地而起的城,富甲了一方,也夷平了不少牧民的帐篷。地下丰沛的天然气资源唾手可得,颠沛流离的放牧生活的惯性没敌过金钱滚滚而来的轻松,很多牧民放弃后方的牛羊,转投汉人一样的县城生活。这几天遇到一个陕北来的人,说这几年乌审旗和另一个曾经全国最富的十个县之一的神木,都风光不再。靠沙漠吃天然气毕竟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毕竟和不一样,山水及山水里的精灵和周边的人们是共生的关系,而天然气对于牧民和冒进的政府来说,是有今天朝无来日的索要。而另一方面,这个陕北人还告诉我,毛乌素的治理相当有成效,沙化面积越来越小——不知道在这样的大起大伏里,蒙古人有没有再次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10. “问卜中国”白云观
第二天王大哥送我去陕北佳县的白云观——他认为这是附近最值得去的景点。去陕北前我听说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陕北的一道风景。没想到坐落在一大块石上的小小佳县才是真聚焦了周边各种瞩目和香火的地方。
车在白云山脚下被拦下,景区已经另设内部车强行接送,外来的只能在黄河边休息了。随意一瞥,车牌显示来的人有内蒙古,山西,河南,河北,北京,新疆,甚至有一个江西。内部车的司机春风得意,吹嘘着这里的神灵有多灵,四十年代蒋介石和毛泽东双双来这里问卦,卦相准确预言了后来中国的”归属”。本地人对毛泽东言必称主席,满腔爱戴溢于言表。当年毛的一句”佳县枣好”被当成圣谕鼓舞了本地人的士气,也被政府当成了金玉广告攻坚市场。白云山的山腰上可以俯瞰黄河呼啸的宝地上要建上一个大金枣塑像,让本已和谐的风水登峰造极。
可是,本该润泽一方据说包治百病的风水,给佳县带来的滋润成效却是:国家级贫困县。除了红枣,佳县的另一张名片是:歌曲<东方红>。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大概不会相信这里有人谈论卖官买官如同卖菜买菜一样寻常和轻巧。
寺庙香火虽旺,本身特色不多。王大哥去跟道士问命,我和一个卖香油坚果的大爷聊天。这大爷说着这里的神仙有多灵验,却也提到他是没有领到政府残疾津贴的残疾人。我说大爷神仙不管这事儿吗?大爷说,有些当官的比神仙还厉害。大爷好奇我的家乡桂林在哪里,却怎么也搞不清楚广西和广东不是一个省。我拿着长焦相机拍山下,大爷说,你们这些游客最喜欢拍我了。我问,那我可以拍你吗?大爷头一偏,抽一口烟斗。说,不行!谁知道你们拍了去干嘛。我说了不拍有些人还硬要拍,我戴了白头巾你们就更喜欢了。嘿嘿。我点头称是。我问大爷厕所在哪里?大爷说,那是洗手间!你们城里人不都是讲洗手间嘛!比厕所高级着呢!我哈哈大笑,说那我去上洗手间。他追上说,等等等等,我先打扫一下。–原来大爷还有一个身份是这里洗手间的管理员。
后来,我发现这个比厕所高级的”洗手间”裸露着砖砌的心,自动抽水系统已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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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县之后还有榆林和西安。榆林是一个还没有变成小商品一条街的古城,绕城暴走一圈,可以走掉一个晚上。古城墙厚重而森严。而西安,是和八年未见的老友相聚的几日,更多是私人的记忆。于是这个旷日持久的碎碎念就到这里结束了。回想在陕北一路走下去,有一种荒诞感挥之不去。我喜欢这个地方的人,却很难看到一个出路。红色功勋并未对这里人们现在的生活有任何帮助。反倒是形成集体的困惑–怎么就会这样了呢?
上次看到陕北之行2的留言,觉得该把这个东西记完。最近的东北之行重新唤起对寒冷的记忆。没想到,最终便秘一样的写完是在炎热的吉隆坡转机空隙。世界越来越简单粗暴,再难受得起缠绵悱恻,连情话都说得苍白弱智。我跟自己说,这样的记录,先让它有起来再对自己做进一步的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