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2020

2019年12月29号。早上天微凉,儋州城刚醒不久。出城的路上有一群牛正在过马路。我骑车走在海榆西线141公里西段,看到路两边的山在雾中濛濛的,觉得亲切。眼前的路在雾中延展,能见度不高,但山形旖旎,又依稀可见路在弯曲着向前。我知道,前面有一个我看不到但可以到达的远方。心中有些欣喜——如果每个人都有“锚”,能定义“我”之所以是“我”的锚——我会觉得,这是属于我“锚”的场景,虽看不到但可以延展、终将到达的远方。

2019年12月31号。还有几个小时,这一年终于要结束了。我在莺歌海。这个和名字一样美妙的小镇,藏在中国最红尘的城市之一的一个角落里,有足够的个性让人一见难忘。我想:我是应该庆祝吧?2019终于过去了。莺歌海是个好地方:一片能让一只小鸟夜莺尽情唱歌的海。这片海得有多温柔,才能不将鸟的声音淹没?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唱个歌吧~像没有人在听一样

2020年1月1号。三亚机场,我在到达厅等着接朋友,盯着隔开旅客区和等待区的玻璃,心情并无太大起伏。突然,我这一侧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飞奔到玻璃面前,对着里面旅客区拼命招手。里面是一位老太太,也踉踉跄跄迈着小碎步朝玻璃这边走。一老一少,隔着玻璃拍手,女孩子兴奋得直跳,老人家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也受到感染,由衷地笑了起来:这是人世间呢,差点忘了,人世间不止有悲与离,还有欢与合。

——很早就想对2019写下些什么,毕竟这是那么“特别”的一年,毕竟我可能永远无法抹掉它原子弹爆炸一般的存在感。上面是我在尝试描述2019的时候,始终无法进入正题,而只能在手机上写下寥寥数笔的其中几段。在很多次的尝试中,似乎记录和回忆又加深了痛苦和无力,使我不得不中止。现在,已经到了三月,2020年3月7号,一个平凡得我想不出有任何形容词的日子。全世界被一个长得漂亮的病毒搅得秩序大乱。在一连串宏大叙事中,个人的情绪并不能被完全覆盖。我喝了一些酒,给自己壮胆,希望能直面我的2019年。–这个多年以后想起来一定会在我的个人史上留下重重一笔的一年。

2019年我能表达的最大关键词大概是丧失。

最显性的丧失是来自这一年的三月。被亿万的口笔说尽、俗不可耐的情爱离别,在别人是一段轶事尘埃,落在我这样的凡人身上,成了动弹不得的五指山。我的大脑在那一刻被撕裂–它的运行基础是逻辑,但它发现,世界运行的没有逻辑了。对于三月的回忆纤毫毕现,在一年之后的今天,依然有阻碍我顺畅呼吸的能力。那一段来势汹汹又戛然而止的爱情,在我的脊柱里插了一把刀。这一年来,如果我能顺着它行走呼吸,能有一些忘记它的时候;但若忤逆了它或是动得厉害了,它会用剧烈的痛感提醒我它的存在。这种疼痛如此剧烈而绵长,我依然相信爱情的美好,却似乎无法再相信爱情与我有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包括现在,异性在我眼里失掉了各异的面目,变成了灰茫茫的一片。这之后经历的异性的追求,我无法回应只想逃离,没有留恋也没有期待。同期,我经历了职场上的性骚扰,我有点张皇,有愤怒,却没有行动–本来教训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回避与异性的互动,转而开发了一个“性骚扰”的课,教给我项目里的学生。我想我大概形成了一个新的舒适区,这个区域里,没有异性。

至于婚姻。我不得不放弃。——我曾有一个非常原始又至高无上的追求:家。这个追求,是我前面三十多年人生里,最本质的生存动力。可能也正因为我将“家”放在这样一个神圣而被渴望的位置,部分造成了我恋爱经历的失败。错把也许只是一时兴起的狂热和游戏当成真爱来感激和回馈,是我对自己最大的愤怒和难以原谅。我失去了对感情的判断能力。继而失去了可以爱的信念。我依然相信有好的婚姻关系,如《秋灯琐忆》,生活中颦笑之间的点滴懂得和携手,在动荡世界中仍可以扶持彼此获得岁月静好。我相信“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爱情,是我能想到进入婚姻最佳和唯一应有的理由。生活上我不是一个苛刻的人,除了温暖和真诚的互动与呼应,我什么都不一定要从男人身上得到。钱,安全感,社会地位,成就感,包括智识的乐趣,认识、对抗甚至改变世界的勇气,这些我都可以自己追求。我也乐于分享。来这个世界一次,大概率只有一次,无法再来。面对一个以婚姻之名不得不朝夕相处的人,而长期无法启齿自己的想法和也许莫名的快乐和不满,是最作茧自缚的孤独。我会犯错,会接受不和谐,会包容一时的走神与失意,但我无法进行“过日子就是这样”“人都是这样过的,所以我也应该这样”“同情可以是爱”“感谢也可以是爱”这样的自我催眠。不以婚姻为追求,拒绝不因爱而起的婚姻,是我对所有敷衍与将就最后的抵抗,也是我对自己、对爱我的人以及生活会受我影响人的负责任与善意。——后面这句指的是,我见识过不快乐的人,我深刻的知道一个不快乐的父亲或母亲能给一个家庭带来的巨大的破坏力和可以遗传的痛苦和病态。

所以,我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自己衔草自己筑巢的小小鸟,一边积累做事的智慧,将我也许与生俱来的母爱挥洒出去,一边切断自己与社会的各种联系,退居到自己的巢里,用书籍和音乐的微光观自己,有兴趣的时候偷窥一下这个世界。

2019的另一个丧失来自工作领域。——写下上面的话已经是十天以前,世界以小时为单位刷新历史,剧烈地经历新冠病毒的席卷。想到在2019年经历的工作上伙伴的背叛和中伤,顿感轻如鸿毛。我想我终究是对工作有偶像苏东坡一般的乐天心性。我总相信,我行。心底真正过不去的是,2019年工作上有诸多不得已的变通,不是真的妥协,是变相的放弃。

未成年的时候,周围人都说我成熟;长大后,慢慢变成了同学群中最天真的人。再后来,在2019年,才发现,我的固执确实幼稚。我特别了解大多数人所谓的成熟,也知道大部分成熟的人不会懂我要坚持的幼稚。有人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别再是少年。我说,我出走半生,想将世界走遍,是为了我将仍要是少年。

我相信,成年人的一部分快乐感在于保留了多少童真和梦幻的部分。我依然相信每朵花都有花的快乐与忧伤;相信那些看过的蚂蚁,都有巨大的抱负要去实现;相信寒冷冬夜看过的星星有一整颗星球的风霜雨雪、烈日骄阳。我在2019年丧失了一些据理力争的勇气,饱尝背叛的滋味,好在,并没有丧失少年感。

昨天骑车去看了油菜花,我爱的、灿烂的黄色的花。看到她,就知道春天真的来了。春风轻轻的吹,皮肤润润软软的。静静地看,静静地想,日出、日落、月圆、月缺、花开、花谢,生死起灭,都有丰满的感受力。那些不好的事,终会有时尽。2020,我们约定,对自己温柔一些,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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