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夏天,拉萨河边仙足岛。夕阳照着拉萨河,发着橙色的粼光,把这里一排排的藏式别墅也罩上金色的光。我坐在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家门口的地上,看着眼前院子里那个浑身脏兮兮又凶巴巴的狗,心生忌惮。他的名字叫扎若,站起来到我的腰部–我估计的,因为我没有靠近过他,没有人可以靠近他。大多数人,站在离他四米左右的地方就停住了。再往前,他就凶狠地要冲上来了。他全身都是黑色,只有牙齿和眼睛彰显着他的领地和他的不可侵犯。
其实他冲不上来,因为他被很粗的铁链子拴着,比我的手腕还粗。我也不知道他被拴了多久。只是能看到他周围的地上和他的身上,都有他的排泄物。他是臭的,他的院子是臭的。他的主人本人不在,在四方游玩,但交友甚广,总是有这样那样莫名其妙的人经过这个院子进到家里。我也是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当中的一个。那时候的我还小,是拉漂们的小拖油瓶,我跟着小柳和她的男朋友来到这里。在那个连什么是舌吻都不知道的年纪,我对拉漂的生活始终保持着一些距离。但第一次见扎若就激起了我巨大的好奇,以及,亲切感。第一次以及后面的很多次,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肯走,就看着扎若。小柳她们在家里待多久,我就在门口坐多久。小柳说吃饭了,或者钓鱼去,我才会乖乖的离开。
我不光是坐着,我还跟扎若说话。我一开口,扎若就一副要冲过来的样子,有时候他凶到咆哮到停不下来。直到他主人的代理人远远地扔过来几斤生肉。他吧唧吧唧吃起来,才消停一会儿。他主人的代理人一般也不靠近他。照他的说法,扎若这样凶、不亲人的狗,就不是好狗,如果他主人同意,他立马卖掉。据说他的主人并不是因为爱他才不卖他,只是他常年不在拉萨,根本办不了这事。
我跟扎若的说话越来越多。扎若逐渐从一开始的咆哮变成了不理不睬。我有空就往那个院子跑,继续说一些闲散的话。我告诉他: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曾经养过一条狗,但因为怕狗冷,没养几天就送人了。我还养过小兔子,但是小兔子去世了。我今天在大昭寺看到了一对三胞胎。昨晚小柳她们钓到一条鱼,转头就被藏族人买走放生了。我也有点想念远方的人和事…我就这么说着,扎若就偶尔耷拉偶尔凶悍地在不远处。有时候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和他两个。我很想摸他,但一直不敢。直到有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找来一块雨布盖在他身上,我快快地靠近了他,碰到到了他。他的毛发真粗啊,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洗过的头发,全都打着卷儿,绞在一起。我的手就停住了,我说扎若啊扎若,你该洗澡了啊。他嘴里留着哈喇子,汪汪汪地叫,只是这次,不是咆哮。
从此我就埋了个心眼,我要带他去拉萨河洗澡。日日期待他家没有人。有一天艳阳高照,机会终于来了,他家没人,叫小柳去看家。我也跟着去了。我说服了小柳和我一起把铁链解开了。小柳说,你拉得住他吗?他要是弄丢了,可是很贵的。我咽了咽口水,我没有把握,但我脆生生地说我可以。
扎若一到屋外就变成了一条真的狗,兴奋得像刚出生的孙悟空,横冲直撞。巨大的身型经过的每个地方都像开出了一条路–路人都躲开了。一开始我还能抓住,他和小狗嬉戏。但快要到拉萨河边的时候,他飞奔起来,我的力气跟他比实在太小巫见大巫,很快,他带着链子奔走了。我急得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叫,那大概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时候。我追不上他,他撒了一会儿欢,停下来看看我,看看前面,又跑了回来。我又气又欣慰,拍拍他说,去河里的时候可不能这么跑了。结果,到了河里,他的铁链子又不在我手里了。但他还是回到了我身边。用他湿漉漉脏兮兮的身体蹭我。我大概明白了,他就是会跑,但他也就是会回来。他认得我,我对他而言,不是一般人。
后来我又悄悄带他出去过两次。每次他都会疯了一样的跑,又乖乖地回来。后来,我去昌都出差,去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我在昌都小镇上幽灵一样的晃荡。心常悬浮,没有归期。时常想念扎若,不知道他有没有交到新朋友,还是像以前一样孤单。
一个月之后,我回到拉萨。物是人非,听说那个院子已经卖给别人了。我还是第一时间跑到仙足岛去,院门关着。还隔着两三间房子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扎若的声音,他猛烈地叫。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说话。我敲门,没有人应,我等了一会儿,隔着门和扎若说话。我说话的时候他就不叫,说完他又叫。我听不懂狗的语言,一厢情愿地觉得那是对我的回应。
再后来,我离开了拉萨。再也没有见到过扎若。过了一年多,听小柳说扎若被卖掉了。我暗暗祈祷他有一个好的新主人。
很多年后的现在,扎若出现在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对话里,是我的心理咨询师要我具象我的一个感受的时候。我脑袋里浮现出扎若的样子,黑黑的,大大的,脏脏的,浑身长满了防备的扎若,看起来强悍其实温柔的扎若。孤单无援,自己长大,凶狠是他全部的伪装,也是他唯一的武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用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将人群隔开,又在打开心房之后全然袒露柔软忠诚的本质。一个被狠狠辜负过的生命,如果没有狠狠地厌世,往往就有最大的深情。一旦逾越那个自我保护的屏障,就是一片用爱包裹的辽阔草原,风吹迢迢,草木快长。丰盈、温柔、热爱给予。我满心希望,扎若的爱,只向不会伤害他的人释放和给予。如果不行,希望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他依然可以有爱、向阳、拥有自给自足地快乐。